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
撰文/郝妮爾
受阮劇團《劇本農場》活動邀請,劇作家陳建成將蟄伏在心中許久的構想躍然紙上,以2008年日本秋葉原隨機殺人事件為核心展開,書寫成《解》。這劇作交到了「狂想劇場」手中,歷經台北、嘉義、上海等地巡迴「讀劇」,終於在11月底以完整的姿態於台北竹圍演出。
身為一個觀眾,若能有機會參與這樣的孵化過程,必定也會為藝術作品的韌性感到不可思議。從文字,到聲音,乃至表演,每個作品都展現出獨特而完整的面貌,當然這也得仰賴劇作家的敘事美學與導演的藝術表現能夠相輔相成,而非相互干擾。
(《解》讀劇演出,劇照。狂想劇場提供,攝影師/李欣哲 )
導演的魔幻時刻
導演廖俊凱的作品常帶著一股魔幻時刻的風格。2015年的兩部導演作品《夜奔》、《解》都在在證實此事。所謂的魔幻不盡然是故事節奏或者表演方式,而是最顯而易見的──畫面。
復興美工畢業的他,對舞台的視覺擁有強烈的直覺,那直覺如同張藝謀之於他電影裡的色調、芙烈達·卡蘿之於她畫作中的陰鬱,即便十多年後劇情內容全忘了,觀者依然無法忘記劇中的顏色、顏色所傳達的氛圍。廖俊凱所展現的就是這樣一種魔幻迷離到讓人無法忘記的視覺效果。
《解》於竹圍工作室裡頭的小劇場演出,名之為劇場,實為長方倉庫。整個空間配合原有的水泥色,於前後各豎一面大牆,演員於兩堵牆中游走,彷彿困縮的城市中的人,往來不斷,其實無路可去。
此外尤其值得一提的,還是這齣戲從文本到舞台之間的轉換。在此戲開演之初,導演並不規規矩矩的從劇本第一行下手,反而使演員們先玩個遊戲:大風吹。演員各占一張椅子、不發一語的輪流跑坐,遊戲規則人盡皆知:總是會有一個人沒搶到位置。
但有趣的來了──忽地有人從後方抬出一張椅子,這下總算是所有人都能坐了吧?不,一切正好從這張「空的椅子」開始,即便多了一張椅子沒位置坐的人就是沒位,不管他如何賣命的跑啊追啊,總是後人一步,甚或眼睜睜看著人霸占兩張椅子。這五分鐘的開場如同整齣戲的「楔子」抑或「注解」,可以解讀成集體霸凌、排擠效應,或者只是很簡單的「你輸我贏」。而社會的淺在規則中不正是這種輸贏之分的排他作用嗎?把勝利組與失敗組畫分歸類,勝者可以善良可以微笑,僅僅是對敗者說一句:「抱歉,這是我的位置」就足以讓某一方的世界瓦解。遊戲結束!故事於焉展開。
創作者的關懷
曾獲台北文學獎、台灣文學金典獎的劇作家陳建成,文字功力自是不在話下,劇本中的許多讀白即便拆開來看也別富韻味。他以創作者敏銳的觸角,探向社會的邊緣。
巧合的是,在《解》甫完成之際,台灣正爆出北捷隨機殺人事件。使得這齣戲,乍看之下是沿著日本秋葉原的犯案人「加藤智大」行走,但放諸現今台灣也能得到強烈共鳴。尋著劇情按圖索驥:職場傷害、家庭壓力、交友關係……,每個段落都彷彿一根乾柴丟進火中嘎嚓嘎嚓熊熊燃燒。彷彿身而為人,就是一場傀儡行動,身上綁著數條絲線,一一分配給:家人、朋(網)友、同事、社會、國家,活在無數雙眼睛與無數種期待中亦步亦趨。
加害者往往也是弱者,在20 14年加藤智大的弟弟寄了自己這六年來的日記給週刊記者便自殺了,信中指出一個現實:「加害者的家庭沒有幸福的權利」,蒙受著各種輿論的加藤智大一家早已四分五裂。如斯程度的痛苦在《解》中以拼貼的手法呈現,濃縮成一顆陰鬱苦楚寂寞的心,叫人看完絕無法笑著走出去。
令人引頸期盼的未來
然而,這齣戲依然有著過由不及的遺憾之處。
陳建成在文字當中多有強烈炙熱的台詞,欲將人的無奈與怒意傾洩而出,正式演出耗時兩個半鐘頭,觀者沉浸在這種濃濃的怒意當中無法不感到些許疲憊。這疲憊有一個非常顯著的原因,是來自演員。
狂想劇團為此戲招募演員,進行百人海選,挑出風格迥異的九位實力劇場演員,各有其特色。這無傷其要,畢竟此戲如同一個微型社會,沒有誰是真正的主角,每個人都在轉動著生活的齒輪。不過興許如此,整齣戲遲遲無法找到一個明確的立足點,所有人都有特色,但其特色又是那麼一致顯得平凡,平凡而用力,卻又太用力。
例如飾演小智(隱涉加藤智大)的演員,不知是入戲太深抑或放鬆不夠,緊繃的程度逼得觀者也無法放鬆,害怕、恐懼、憤怒的種種情緒都毫不客氣的噴灑在舞台上,使得種拉伸的極致疲憊感也不由分說的向觀眾襲來。這樣的表演(以及對白)難免覺得為這個社會的災難給了太多理由(甚或動機)。
然而無論是日本、台灣,甚或過往非政治宗教因素的隨機殺人事件,真正駭人聽聞的乃在於無從得知犯案者的心理,可能深陷痛苦、可能大感委屈,也可能只是一個平乏的人有著無足輕重的悲傷,才使得災難的發生顯得更加措手不及。
整體而言,這的確是一齣不錯的作品,但並非上乘之作。儘管如此,依舊欣喜台灣劇場持續有多元的聲音出現。呼應劇中一句不斷出現的台詞:「我不是你的魁儡。」同樣也是近年台灣劇場的狀況,不甘於重新詮釋西方經典文本,寫實而不僅僅是嘲諷,試圖剖析台灣的現狀、又與不同的文化產生連結。這是一齣會引發期待的作品,好奇創作者的下一步會走到哪裡?藝術與社會必然存在著緊密的聯結,常常是世界的脈動引起作者的創作欲,不過當然也有可能,作品的成就,有朝一日能夠撼動這個社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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